过年记忆
80年代丨“春晚之父”黄一鹤:他把一台联欢会推向新年俗
作者简历
本文作者
我与"央视春晚之父"黄一鹤
海外华语文艺节目少,因此在海外过年,看央视春晚是必不可少的重头戏。
每年春晚主持人的开头语:亲爱的全国同胞们,亲爱的海外侨胞们,过年好!声情并茂,此情此景,眼窝子浅的几乎热泪盈眶。我旅居海外已经三十年了,只要条件允许,过年必看央视春晚。我也每年都期待着,明年的春晚会比今年的好看。
我期待了一年又一年,央视春晚总是不断地辜负我的期望,每年都不出所料地让我失望。但是这么多年来,不管别人怎么吐槽春晚,我都不为所动,我坚持不说春晚的坏话。谁也不容易啊!
但是今年这届春晚,我实在忍不住要发点议论了。你看那开场舞蹈,大红大绿的,特别是红色用了过头,比西班牙斗牛士手里舞的还刺眼,直晃眼睛,已成颜色污染,刚看了开头,眼睛就受不了,只好掐掉换台了。有朋友同感:春晚形式大于内容的潮流愈演愈烈,完全的江郎才尽。
1983年首届春晚节目单
这两天,网络上也纷纷吐槽央视春晚,有人说牛年第一金句是:你连春晚都能看的下去,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?第二金句是:你才看春晚,你全家都看春晚!有朋友说,这两句太偏激,不能这样骂人的。我想了想,也可以这样骂回去显得有水平:你才不看春晚,你全家都不看春晚!
有机构对这几年春晚的收视率作过统计。数据表明,春晚收视率过黄河掉了一半,过了长江几乎没人看!观看春晚的人,与经济发达程度成反比,经济越发达的地区,越不看春晚。
从我接触的人来看,文化程度越高,似乎也越不爱看春晚。也有人说观众与年龄有关。反正,春晚好像不是一个节目,而成了一个话题,没有了这个话题,过年就乏味。
1983年首届春晚,四个主持人都是知名艺术家
想起小时候,我特别喜欢看人吵架,哪天如果没人吵架,就觉得哪天很乏味。我给春晚曾打个比方:不要责怪众口难调,春晚这桌菜还是应该从烹饪者身上找问题。首先,食材没找对,放着生活中的那么多生猛海鲜不要;二是烹调手法有问题,过于雕琢,丧失了生活的原汁原味;三是加味精太多,整桌菜都变了味道难以下咽。
为了弥补不足,就只好把餐具搞得花里胡哨,把餐厅搞得富丽堂皇,但就是不去认真提高菜品的质量。人家本想吃大餐,你却非得让人家看装修得多么漂亮!
说到这里,我想起了被称为"央视春晚之父"的黄一鹤,我与他曾有过几次交往。
第一次是1988年。我1987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(现中国传媒大学)读硕士研究生,次年新闻系主任赵玉明教授给我们上广播电视史课,出了个题目,让我们那届研究生采访全国广播电视界的知名人物,每人采访两位,并写成文章,作为这门课的作业。
别人采访的都是广播电视界的领导与名人,比如央视台长、相声演员姜昆、主持人赵忠祥等,不是有权有势,就是红得发紫。而我当时采访的是广播电视界的幕后人物,其中一位就是黄一鹤。
黄一鹤是1983年、1984年、1985年、1986年央视春晚的总导演,后来又导演了1990年的春晚,总共导演了五届。但当时电视界不流行炒作,他又不出现在春晚的镜头里,大家只认识明星和演员,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。
我采访他的原因,主要是他开创了央视春晚直播这种形式。当时,还没有人称呼他为"央视春晚之父",这个名号应该是他去世之后,人们追谥的,属于盖棺定论。
赵玉明教授布置作业后,我没费什么周折就与黄一鹤联系上了。那时他住的电视台宿舍楼,好几座塔楼挤在一起,楼里有很多广播电视界的名人,进进出出,看着都面熟。
春晚彩排期间,王枫、严顺开、洪民生、黄一鹤等主创人员合影
我上黄一鹤家采访,他是辽宁沈阳人,普通话与赵本山差不多,他招待我喝小酒,但是我不会喝酒,就光吃菜。我们边喝边吃边聊,饭后继续聊,没有采访提纲,像朋友唠嗑,他给足了我面子。
可惜当年没手机,我也没相机,没留下我们的合影。我在网上找到了一张黄一鹤的照片,他当年接受我的采访时,大概就是照片上这个模样,脸上还带着略微醉意。
现在想起来,可惜我当年没有上舞台的欲望,否则在央视春晚上跑个龙套或者露个小脸,或者坐在前几排鼓个掌来个特写镜头,估计不会成啥问题。
1983年,黄一鹤任首届央视春晚总导演,首次现场直播和开设观众互动电话。那时候没有宣传,没有预告,有无观众,心里没底。春晚上演时,鞭炮声稀稀疏疏,等到春晚结束后,鞭炮声骤然响起,原来都在看春晚呢!
全视频:1983年春节联欢晚会
首届春晚的定位并不高,就想办一台朴素的联欢会,现场只有五台摄像机,所有工作人员加起来不到六十人。但是采用直播形式,并在现场开辟电话点播,让观众一起参与晚会,这在当时是个新鲜事儿。
那年李谷一接连唱了七首歌,观众想听《乡恋》,就打电话来点播。但是这首歌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中被定性为精神污染,属于禁歌,不能播出的。广电部部长吴冷西当时就在晚会现场,犹豫了许久。其间,黄一鹤让工作人员拿了很多观众的点播条给他看,吴冷西最后对黄一鹤说:“黄一鹤,播!"这首歌就这么解禁了!
黄一鹤回忆说:当时尽管“四人帮”已经打倒,各种势力还都有。那时刮起一阵风叫做“清除精神污染”,禁止唱一些所谓萎靡的不健康歌曲,压力很大,该怎么办呢?难道又要回到八个样板戏去,那晚会就没法搞了。
首届春晚成功后,黄一鹤偶然看到《光明日报》报道,英国撒切尔夫人1984年要到北京,跟邓小平谈中英联合公报的事。这则关于香港回归的新闻给了他灵感,他当时感觉眼睛一亮,就觉得晚会有救了。想到当时青年人特别喜欢香港的东西,干脆就以攻代守,邀请港台演员到北京来参加春节晚会。
他在去深圳的一辆中巴车上,车上放的都是粤语歌,他听不懂,突然有一首用普通话演唱的歌曲,里面有黄河还有长江,是赞美祖国的,但是听起来又不像是大陆人唱的。跑去司机那里一问,发现是张明敏演唱的《我的中国心》。
为了这盘专辑,黄一鹤专门办了个边境证,到沙头角去找,终于买到这盘磁带。回来一听,这首歌曲气氛非常符合1984年春节晚会的总体设想,但张明敏的背景却毫不知晓,在当时那种社会环境下,十分敏感,需十分谨慎。回到北京,黄一鹤无法直接联系到张明敏本人,只能委托新华社香港分社代为了解与寻找。新华社香港分社经多方联系,终于找到了张明敏。
那时,内地有关部门对港台演艺界不甚了解,规定对他们的接待要保持距离,不卑不亢,在气势上还要压着对方一点。张明敏到北京时,黄一鹤不能亲自去机场迎接,只能派人去。把张明敏接到宾馆住下后,晚上才带着助手去见一下张明敏。为了不失气节和风度,黄一鹤用指尖与张明敏握了握手。
确定做有港台艺人参与的晚会后,遇到了来自上级的重重阻力,但是整个团队都扛住了,坚持要做。到了腊月二十七,离直播还有三天的时候,港台演员还没通过审查,无法彩排合笼。央视的台领导也坐不住了,于是就打电话跟上级部门请示,结果还是不同意。耗了二十多分钟再打,打了很多次,一直都不行。
领导最担心的是港台艺人说错话,当时大陆和港台的用语都不一样,那可是直播,拿着话筒说错话,是天大的事情。腊月二十七晚上,央视分管文艺的副台长洪民生打最后一个电话,说用一切的一切来保证不出问题。挂了电话,洪民生抑制不住兴奋:“可以啦!就这么办吧!”
彩排结束后,所有人都想说一些安慰的语句,但没有语言能表达当时的心情,大家都啪啪地猛打对方的后背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为了让老百姓高兴一下,怎么这么困难?
1984年的春晚结束,已是下半夜。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秘书打来电话,讲了十几分钟,目的就一个:总书记看了刚才那个小伙子——张明敏唱的《我的中国心》,非常感动,要求你们马上复制一盘录像带,给总书记送来。中央电视台马上照办,并把此事告诉了黄一鹤,整个春晚团队兴奋得睡不着觉。
总书记这一宿也没睡,带领全家人把《我的中国心》给学会了。几乎一夜之间,大江南北的中国人,也都唱起了《我的中国心》。
1985年春晚,董文华演唱《十五的月亮》
1985年的春晚,黄一鹤却败走麦城。他回顾当时的情景:“那年大家看了国庆阅兵典礼,美国洛杉矶的奥运会也举办了,我们就觉得十几亿人的国家,在小小的演播厅办春节晚会太寒酸了,就想展示出宏大的场面,所以就选择了北京工人体育馆。”从只能容纳二三百人的演播厅,一下子到了数千人的体育场,这是重大的挑战。
当时央视春晚才刚刚办过两届,仍在创新期的导演组非常勇于尝试,但由于设备条件跟不上,剧组甚至连对讲机都没有,指挥就靠有线耳机,信号时断时续,效果非常差,不能统一大家的行动。
晚会直播期间的灯光照明质量也差,整个会场黑乎乎的,热烈气氛出不来。场子宽敞人难集中,上个厕所都要花十五分钟。整个晚会节目衔接拖沓,直播快六个小时都没结束,观众就感到非常厌烦,少有掌声。
还有,春晚是在寒冬的夜里举办,可竟然没人提前想到要供暖,偌大一个体育馆,就像是一座冰窖。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《拍电影》,有往身上倒水的情节,没办法,陈佩斯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一盆凉水,节目演完后,马上被送进了医院。
这届春晚失败之处,还不仅限于此,出席嘉宾陈冲的一段即席讲话也引起巨大争议,为这届春晚的失败雪上加霜。当时陈冲在台下向主持人姜昆请求,自己想在台上向观众说几句拜年的话。姜昆也没多想,这是好事啊,便答应了。
于是,获得发言机会的陈冲高兴地面对全国观众说:“我旅居美国四年,本不打算回来,但今年是牛年,我是属牛的,我算了一卦,按你们中国的习惯,我又系了一条红腰带,现在中国有句时髦的话,叫恭喜发财。”
本来,陈冲是想说些喜庆祝福的话,可不小心“你们中国”一下子把自己和整台春晚卷入了巨大漩涡,人们纷纷批评她数典忘祖,这才出去四年,便忘了自己的根。
那届春晚播出后,许多观众来信批评,中央电视台一天收到的批评信多达数麻袋。以至于春节十一天后的3月2日,央视不得不在《新闻联播》向全国观众道歉。广播电视部认为,央视春晚把关不严,让时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副台长杨伟光空降央视,由此央视开始对春晚节目进行多层次的审查。
当然,从具体的节目来看,1985年春晚还是有亮点的,比如推出董文华的《十五的月亮》等好节目。到了1986年,黄一鹤再导演春晚时,就不敢再冒险了,老老实实地在演播厅里办春晚。
黄一鹤一共导演了五届央视春晚,开创了很多先例,比如设立节目主持人、实况直播、开设热线电话等,这些创新成为日后春晚一直沿用的规矩。在央视春晚上,也推出了许多大明星、好节目,堪称中国文艺舞台的风向标。
这份全国性的春节大餐,走进了千家万户,成为如同在年三十吃饺子、 放鞭炮一样的习俗。大年三十晚上万人空巷看春晚,正月初一全国马上就流行起春晚的歌曲与段子,央视春晚何等风光。
能将一台晚会变成春节习俗,黄一鹤功不可没,被称为"央视春晚之父",实不为过。
采访完黄一鹤后,我将文章交了作业,又找了家杂志发表。距今已过去了三十多年,那家杂志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,找不到原文,甚是可惜。
1990年夏天,我研究生毕业后,分配到国家烟草专卖局局长值班室工作。烟草专卖局作为国家税收的第一大户,既要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做更大贡献,又要承受着吸烟有害的压力,不能像酒企业那样打广告为自己作宣传。当时国家烟草局领导知道我与黄一鹤的关系,就想通过我联系黄一鹤,让他为烟草行业导演一台有影响的晚会。
当时黄一鹤正好生病住院治疗,于是国家局办公室主任就带上慰问品,与我一起去医院探望他。可是没过多久,我就出国探亲了,接着又长居国外,烟草行业举办晚会的事不了了之,想起来也是辜负了国家局领导的期望。此后,我与黄一鹤也失去联系,转眼就过了三十年。
2019年,我从媒体上知道了他去世的消息,据说追悼会开的有些冷清,很多当年他在春晚上捧红的明星没有到场。演艺圈实际上不过就是个名利场,熙熙攘攘,名来利往。
晚年黄一鹤
很多年过去了,还依稀记得黄一鹤说过的话:春晚应该让大家感到骨肉团圆,要让人民感到春晚是他们自己的晚会,而不单单是看演员美不美,穿得好看不好看。为什么1983年春晚人们都争先恐后地点播《乡恋》那首歌呢?因为那首歌传达了人们的亲情。如果一个晚会能把这种人心抓住,人们怎么会不喜欢呢?他说,说穿了,春节晚会就是对人性真情的留恋。
如今,世上还有央视春晚,大年三十还有《难忘今宵》,但是再无黄一鹤。
视频回顾:黄一鹤悲喜交加春晚路
转载微信公号中欧跨文化作家
本号获作者许可分享,插图音视频选自网络